二层楼梯旁,开有一小窗,窗外便是许老当年日日厮守的鱼池,总计不过三四口,两三平方,如今鱼去池空,破壁残垣,唯有防猫挡鸟的铁丝网,立在墙边。想许老年轻时,如何钻窗而出,钻窗而入,在“悬空池”上闪转腾挪,再看今日步态蹒跚的模样,让人不能不慨叹不注目,那个如影随形让任何生命都无法绕过的主题——“时间”。
时间,会带给我们什么呢?譬如,记忆衰退,就像许老,你听他满口絮叨的,不就是平日里和我通电话时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话题吗?譬如,组织溃败,就像许老,你看他把脸贴在纸上——眼睛离纸五公分才能看清字迹——一笔一哆嗦地写着对中国金鱼几多忧虑的文字,何苦来哉?
唉!对于老年,我难免会有些不耐烦——或许,这只是我畏惧和厌恶衰老的曲折表达——可想一想,眼前这位老人念兹在兹的,不就是他一生暖在怀里捧在心里的金鱼吗?就像孩子咀含着一块糖,他爱这个甜,爱他的金鱼,当然,也舍不得金鱼带给他的声名。而这,又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吗?
你看,此时,他竟能拄着拐,在我们的挽扶下,将他的病弱之躯一步一挪地抬上楼梯,抬上三层的小屋。“林海啊,只有你来,我才把所有的东西对外开放。”老人气喘吁吁地说。
对窗的桌上,并排摆着几摞盒子,里面装的,有他历年所养金鱼的图册,有他和鱼界达人的合影,有报道他金鱼传奇的剪报,也有收录他养鱼功迹的名人辞典,还有电台、电视台采访他的录音带、录像带,以及他撰写的金鱼论文、书籍,等等。“我告诉你们啊,我一生爱鱼养鱼的记录,都在这里了,几十年的心血,是吹牛皮吹不出来的。”他仍带着气喘,却掩不住孩子气的骄傲。
再下二层,老人拉开书架上的遮布,展示他做的金鱼标本。一排棕褐色的玻璃瓶子,看得出,并非医学专用,泡鱼的液体是酒精还是福尔马林,也未可知。只是瓶中的鱼,颇有些可怖,菊花顶狮子的头蓉,如风化的石灰质草莓。不知若干年后,这些幽暗的瓶子会散布到哪个角落。
说话间,阿姨领着个女店家,端着冒着热气的汤包和馄饨走上楼来,满满盛了两大屉,三大碗。这可如何消受,我们两点才吃午饭,肚子撑得半饱。“许老的心意不能辜负”,我对妻和清水说:“这样,汤包一人一个,馄饨三人分一碗,其他不动筷,留给许老家人吃吧”。
点心一一尝过,该是告辞的时候了。许老没有多作挽留,只一步一挪地下楼梯,送我们到屋外。阿姨叫了观光车,又塞了我六盒“三凤桥”酱排骨:“许老师特意叮嘱买的,真空包装,能多放些日子。”我想起从北京拎来的“稻香村”,劝他们快些吃,也不知合不合二老的胃口。
合影,告别。此时才知道,开初迎接我们的中年人,是许老的外甥,也年过六旬了。他总是谦谦有礼,目含善意的样子,似乎也分享着许老过往的几分荣光。希望,他能尽心照顾好许老的晚年。
路上,妻说:“以许老师当下的境况,他已经做了能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待了一个半小时,他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是啊,这也是我此行一定要看望他的原因……”
对于许祺源先生,我想九亭吴刚的评价是中肯的。他说,在信息条件那么不发达的境况下,许老师能取得那般的成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我们后辈人是没有资格对他说长道短的。
这句话,我在金鱼路上越走,体会越深。今天,我们弄条鱼,可以网购,可以打飞的,可以打上氧三四天不用愁,可玩来玩去,颠来倒去,总似乎缺了点什么。而许先生,多少年,只能提着桶,拎着袋,赶长途,坐火车,一程程往来奔波,一步步胆战心惊,还有文革,打砸抢,吞金鱼,还有红顶虎,心头肉,眼中花……
蓦回首,仿见风尘里许先生筚路蓝缕的身影,此刻,就站在运河畔的老宅前,向我一颤一颤地挥手,挥手……
[ 此帖被子期在2013-10-12 13:28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