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暖暖，把鱼看了两圈，坐在椅上小憩。侧目望去，见许祺源先生正由一女孩搀扶着走近，想着要道声别了。起身，叫：“许老师——”。见是我，他拄着拐杖，紧移两步，我迎上去，不知怎的打开双臂，给老人一个拥抱，而他似乎也不约而同地，拥抱过来。
这次拥抱的感觉，几天来，我时不时地在心中回味。印象里，我少有这般热烈的举动，特别是对人。
和许先生的交往，始于2005年我在《水族世界》发表《鱼事与人事》、《传统与玩家》，他觉得好，托人传话，以示鼓励。之后，书信往来，连他寄赠的专著与鱼照，我都一一珍藏。我把点滴感受写进《鱼脉鱼情》（上下篇），发表后，许先生打来电话，蛮兴奋，最后一句说：“就像你文章里写的，无论如何，我们老少间的鱼脉鱼情是不能断的。”
而我，心下是有几分忐忑的。《鱼脉鱼情》刊登后，有朋友对我说：“你怎么就不能慷慨些呢，多写些赞美之辞，毕竟是老人啦。”我无言以对。罗列一堆“金鱼泰斗”的大词，一来违心，二来有拉大旗做虎皮之嫌，我的文字不值几个钱，却也不至自欺欺人。
可心底里，对许先生还是隐隐生着愧疚之情。
9月29日清晨，手机响，北京区号。“林海同志嘛——”一听那颤颤的拖着长腔的高亮声音，便知是许先生。“我来参加鱼展，当评委，昨天晚上刚到。这回我们终于有缘相见了，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聊一聊。”“嗯，一定一定。”
不想，机会当日下午就来了。《水族世界》杂志宴请参会代表，我有幸作陪，也和许先生有了初次相见。他一听是我，兴奋地从沙发上撑着拐杖起身，拉我坐下，握住我的手，手掌厚实而温暖。
寒暄几句，许先生拿过一本厚厚的相册，为我一页页翻瞧，是他从无锡带到北京的，这一本全是“许氏鹅头红”：“你看，这是杂交的原种，不起鳃瘤的红头鱼，这是改良的鹅头红鱼，弯背的，不容易栽头……子子孙孙，一代一代，不知付出多少心血啊。”
旁边的人，传阅着他另几本相册，其间图文，我大多熟悉，包括那老故事——“我爱鱼一辈子，文革时，红卫兵让我生吞下死金鱼，我也没有放弃这个爱好。”只是岁月不饶人，离许先生首次举办个人鱼展也近三十年了，望着他那被时间扭曲的脸庞，感受终究与笔端不同。
入席。环坐的不乏中国金鱼的知名人物，老中青三代，老辈的有王鸿媛、李振德，中生代有南京鲍华、卢更生、张正农，年轻的有天山雪、大苏打等。这些人物，各有所长，也各有短板，有的述而不作，有的作而不述，有的羁于名声，有的囿于格局（别对号入座哈：））。众人聚在一起，只为攒起中国金鱼这个台，毕竟一个产业的勃兴，需要各色人等各显神通。
席间，一位领导发话：“我建议你们，把科学育种技术引入到金鱼饲养中去，实现金鱼产业的现代化。”我呡口茶，心里暗忖：话，倒是高瞻远瞩，可谁来躬行呢？靠象牙塔里闭门造车的专家？袁隆平搞杂交水稻，是在乡间地头日晒风吹拼出来的，而中国金鱼的衮衮专家们，有几位是在池里鱼里摸爬滚打过的呢。我去过不止一家公立鱼场，里面学水产的小年轻，多是心猿意马，能待上三年就不错了。
金鱼，绝不是知道些孟德尔定律知道些显性隐性遗传就能玩得转的，它的奥妙它的魅力，只有在浩如烟海的杂交选育中，在长年累月的提纯复壮中，方能体会得真切，而这，是需要洒下一池一池血汗的。我一向以为，中国金鱼真正的根基，是那些在乡野鱼池间“滚”出一身鱼腥的人们。有没有“鱼腥气”，是“生胚子”还是“熟把式”，一说话便能听得出。
而这，也是许先生的价值所在。虽然对他的非议时有耳闻——多讲他是“业余选手”，够不上“专家级别”——但毕竟，他是和鱼耳鬓厮磨几十年磨出来的，毕竟，他做出了让人信服的优良品种，毕竟，他的论著有其实践心血的结晶。同是业余爱好者，我深知其难。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再过三十年，不知有多少后辈敢称自己超越了先贤。
再往下说，我以为许先生最可贵的是他对鱼的真。无论他的水准是否高超，无论他的鱼是否卓绝，无论他的论著是否原创，他的真是勿庸置疑的。从他一言一行中，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虽然我亦感觉，他对“名声”似乎看重了些，可转念想，名声就像一块糖，哪个老人家（老小孩：））不想多吮几口呢。
与许先生的这次拥抱，就是为了这个“真”吧，这拥抱是由衷的，开怀的，也是深情的。
临别，许先生拍着我的肩，说：“这次来，最高兴的就是见到你们这些年轻人，青出于蓝胜出蓝，中国金鱼的未来就看你们的了。”一时间，让我羞愧难当：“尽力而为吧。”
实话说，我真不知能做些什么。养鱼，算个业余农民，做鱼，只能敝帚自珍。我所能做的，或许只是把自己接触到的鱼事与人事忠实地记录来，把对金鱼的所思所想野人献曝般地端给大家。做到什么程度，问心无愧就好。
颇具反讽的是，这边，许先生刚在席间讲着他为培育新品种纵使千金也不卖的故事，那边，展台上却上演着一尾珠子拍卖十万元的闹剧。文化搭台，商业唱戏，已成为中国各个领域祭出的不二法门，金鱼自然不能免俗。10月1日，再次进步入鱼展会场，看着鱼只恹恹，观者倦倦，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而世事纷纭，莫衷一是。多年后，回望今日的白云苍狗，想想许先生颤颤的拖着长腔的高亮声音，想想这一次秋阳里情不禁的忘年拥抱，心底还是会有几许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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