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鱼场发行的金鱼挂历,一可见金鱼品质之标准,二可见经营手法之成熟。)
(梦鱼兄所绘王字虎图。待到虎啸龙吟时,愿它肋生双翼,遨游海天。 梦鱼供图)
(南京金鱼俱乐部从北京引进、饲育的王字虎 曹峰供图)
(九亭吴刚鱼场培育的老版虎头 我容易吗我供图)
如果说公园金鱼是象牙塔里烧出的青花瓷,那么游入商海的金鱼则和大白菜没什么不同:赚钱才是硬道理。在北京,东郊高碑店、双桥一带自古就养殖金鱼的历史,特别以塘养草金而知名。“1982年,双桥农场场长派了两伙计到花木鱼场学习,带了些种苗回去。起初在池子里养,后来又转到鱼塘了。没两年,村里的农民纷纷效仿,坑塘养金鱼就这么兴旺起来。”李振德说。随着坑养的“狮子头”、“琉金”、“鹤顶红”大批涌上市场,新的成本底线、价格底线确立了,金贵的“盆养”劫运难逃,“池养”则在规模化上寻求生存空间——客观上,出口贸易也挽救了中国金鱼产业的半壁江山。“单个鱼池的水面由几平方米、十几平方米,扩展到水面以亩计量……以房前屋后为限的农家副业金鱼池,已被数以几十亩、几百亩的大型金鱼养殖场取而代之。”(陈镇平《中国金鱼之现状》)
市场竞争,成本是悬在脖子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什么鱼好卖就养什么”,“一年出鱼,一年出个儿,一年出效益”,“质好不如量大,精品风险高,不如养垃圾”,成为众多业者的不二法门。与同期日趋升温的锦鲤、龙鱼等观赏鱼种相比,金鱼的品位却日渐走近,沦落到论斤卖的地步;“慢功出细活”的鱼种日渐淘汰,王字虎头、鹅头红几成一时绝响。这引发众多金鱼玩主对规模化养殖的诟病,以至有“中国金鱼被利欲熏心的人毁掉了”之类的感慨。
而我,既没那么清高,也没那么悲观。从直观印象上讲,当下商品金鱼的平均可观赏水平远高于二三十年前——这说的是切身体会,问心无愧。我常和一些“愤青”鱼友开玩笑:“你还真别瞧不上黑庄户坑里起出来的鹤顶红,三十年前你要能得到一条头冠这么发达的,就算福份了。”个中原因,我认为关键一点就是“规模化”。金鱼是海选出来的,“精品”必须以“海量”为基础,规模化形成了海量的优势,百里挑一与万里挑一,造就的是两副天地。依据王春元教授的理论:在任意交配的封闭群体里,每一世代的雌雄亲本数至少应在40-50尾以上,才可使近交系数明显降低,说明金鱼育种同样要以规模化为保障。李振德曾说刘景春每年都会到花木公司鱼场交流品种,梦鱼兄也曾记下刘景春到石家庄引进鹅头红远亲的故事,皆规模不足使然。即使公园鱼场,如果做的品种过多,也会面临种亲不足、优选基数不足的问题。我看老金鱼图册,常纳闷为什么一些鱼瑕疵明显——按说上画册的当是上上品——现在想来,怕是公园也池中羞涩、无鱼可选吧。
其实,“规模化”自古有之,即使在“盆养”出现之后,金鱼业者手中依然“池养”乃至“塘养”并存,这在北京、扬州、无锡等金鱼传统区都有所记载:北京民国时的知乐鱼庄“池院广阔、院中陈有鱼缸百数十具,砖砌鱼池八九个……院内鱼塘和鱼塘之间都有曲径相通。”(胡瑞峰《金鱼池史话》)扬州广储门“门内筑土为垣,甃砖为池、池方广可三四丈,并置砂缸多只,分蓄金鱼。”(《扬州金鱼史话》)盆、池、塘并存,原因之一,我想是细分市场之需。《扬州画舫录》卷三:“上等选充金鱼贡,次之游人多买为土宜(注:土宜,土产之意),其余则用白粉盆养之,令园丁鬻于市。”可见,金鱼自古就分三六九等,以供不同层面的玩家消费。又有同治年间李静山诗《增补都门杂咏》:“天坛北面水池深、大小鱼池映绿阴。曲径游人欣玩赏,手持气凸(注:气凸,小圆玻璃缸)岸边寻。”可以想见,当时游人所购之鱼多半出于塘间。原因之二,就是金鱼选育之用。据老辈鱼人讲,即使宫廷金鱼,也是盆池互用,在选苗与育成、“蹲养”与“放养”间灵活掌控。“池养”出规模,“盆养”出“精品”。因此,李振德先生才会说:“所谓精养是点面结合即精品与规模协调发展…… 没有规模数量为基础就没有精品的源头保证。没有精品就没有金鱼饲养业的发展。”
至此,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从塘到池到盆,就是由粗到精、由规模到精品、由低端到高端的过程。精品金鱼,正如金字塔的塔尖,若没有恒河沙数般的石块垒作塔基,就是空中楼阁。这一规律,古今皆然。而当代的中国金鱼,正在完成一次对传统的螺旋式上升,简言之,就是由政府到市场,由公办到民办,由家庭作坊到农业产业化为主导的转型。这一转型,与中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的历史进程是同步的,虽然和其他领域一样,也会纠结于传统与现代、利益与道德、现实与理想的辩难之中,泥沙俱下,或而误入歧途,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如果相信中国之崛起,就请相信中国金鱼绝不会甘于平庸。
那咱的王字虎、鹅头红、蓝丹凤呢——别急。任何事物的诞生,都要有造育它的土壤,产业化便是土壤的底基。当下,我所见所闻的所有对中国金鱼未来命运的思考——无论出于坑塘里讨生活的鱼贩子,还是背负着传统之重的“金鱼徐”后人——指向的都是农业产业化的构成要素:市场导向、规模经营、科技进步、区域优势、品牌价值、行业协会……证明产业化已是业界共识,不可逆转。
虽然尚处于初级阶段,但产业化的威力已然显现。由于养殖设备的现代化和科技含量的注入,中国金鱼正在做自下而上的“翻新”:“塘养”本是低端,但蜚声海内外的东海琉金就是大池里养出的,挑出一尾上品让老鱼把式看看,有几个不心悦诚服?过去喜鹊花龙睛、十二红龙睛据称是凤毛麟角,今天你去如皋逛一逛,就会明白什么叫“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有人说,传统品种少了,但只要你让养鱼人衣食无忧——比如每月发个工资啥的——那么绝大多数的绝迹品种,他们都能在一二十年内给你找回来。前提是,你别以原教旨主义者自居,认定要和原初一模一样——对金鱼这等活物来讲,有绝对的纯血统吗?有人说,只有传统手法才能养出好鱼,但别忘了,1977年徐金生第一次见到日本金鱼时,就连连呼吁要向日本学习,研究现代科学养鱼技术。传统不是固步自封,更不是炒作资本。拿陈枫鱼场来说,五六年间他把兰寿的色,从红、红白、五花、紫、蓝、黑到齐鳃红、六鳞、三色、黑白花、紫蓝花、雪青、紫身红头等等,全都做了出来,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相形之下,如果传统技艺不能与时俱进,就算戴上“非物质遗产”的帽子,又有什么说服力呢?
当然,产业化绝非万能,比如“盆养”,比如“能养不敢养”等等,而这些如前文所说,更多受制于玩家。玩家,需有钱有闲,这一点随着中国大款小款、大资小资的涌现,不难;进而,需有真情、有文化,这一点在金钱上位、信仰虚位的世风下,有点难。但最终,玩家引导市场,文化引导产业,中国金鱼之高端会以玩家的硬实力、软实力为坐标。近几年,随着日寿的传入,中国鱼人对日本金鱼的鉴赏理念、养殖方法、协会组织、赛会制度等逐步有了认知,虽然日本之优长大多能在中国传统中寻到渊源、发现端倪,但日本人诚然做得更精粹、更专注,更深情(原谅我用这个煽情的词)。在日本金鱼的镜鉴下,我们正可反思传统,激励现实。我常爱引用日本业者伊东先生的一句话:“我们有我们的人格,我感觉鱼也有鱼的‘鱼格’,我称之为‘兰寿格’,这个‘鱼格’不是鱼表现出来的不同的姿态和体型,而是养育者的艰辛与心血溶化成鱼的‘心’,通过鱼表现出来,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鱼格’。同时,我自己的座右铭也是‘拥有兰寿之心’(ランチュウは心なり)。”在我看来,这是中国业者乃至玩家罕有达到的深度和高度。坦承差距,沉心潜志,做鱼做人,拿鱼说话,我们别无选择。
王字虎,王字虎,在传统与现代交汇的湍流里,你投我以惊鸿一瞥,竟如此牵人肚肠。提笔之际,我也常扪心自问,你,一尾鱼,优哉游哉,于我忧从何来?可你,真的不只是一尾鱼啊,你可知你身上蕴寄着多少人、多少世代的情趣、美感、心血、智慧、梦想……可再看看你的样子:噫!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诸位看官,愿你如我一起,享受这为鱼而疯而痴的时刻,而当你临水深鉴,看鱼幻化为虎,看虎幻化为人,鱼与心言,虎与人游,难道未曾听见那震响于莽莽山野中的虎啸龙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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