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鱼影抄 “山羊最肥酒最美,女人最多情,男人最虚弱”,这是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里的句子,说的是三千年前地中海的六月之夏。当初记下它,是欢喜它的喜气,却也懵懂这“多情”和“虚弱”间,究竟是啥关系。
春夜,下班回家,上露台,借着柔和的灯光,看近旁木海里三五成群的皮球珠子,悠游,素蓝、五花、红顶,还有只短尾的小家伙,神态活似八哥,特地留的。细看,鱼儿又分作三组,每组三五只,领队的雌鱼,追随的雄鱼,或摩蹭,或轻啄,或推挤,间或,有落伍的雄鱼,又受了邻组的诱惑,“叛逃”到另一阵列。如是,一泓幽潭有了三个星群,仿佛,星群间有嘻戏的碎浪,却又如此静谧,静得如月下细嫩的枝芽。哦,是谓“多情”。
我见这珠子追得含蓄,且肚容尚小,便不去理它,想即是甩籽了,凭这一盆浏亮的苔水,当无大碍。两天后,鱼渐安,换水时觉得有两只似乎瘦了一圈,怕是偷尝了禁果:)又过两日,鱼尾上竟生白点,下石绿,特意按繁殖季酌轻用量。一日后,白点去,而水渐浑。此时,鱼觅食仍欢,我也每日一捏指的血虫,顿顿不落。又过两日,水愈发浑浊,正欲大换,忽见盆边斜漂起一只,嘴半张、不动,死了!再一日,又死一只。哦,是谓“虚弱”。
据说,南方把四月天的金鱼唤作“桃花鱼”,特别是交尾的亲鱼,真如桃花般开也忽焉,谢也忽焉。冯至《十四行集》开篇一首:“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诗意,却也残酷。而金鱼毕竟不是昆虫,也不是深海里抛出幼子便把皮囊交给死神的乌贼老母。桃花的夭折,多半是人之过错。
依我有限的经验,亲鱼通常死于:一,追尾剧烈,脱力而亡。曾遇追戏几日后的亲鱼,早上抢食,晚上翻肚,看鳃,苍白无血色,而与普通菌鳃不同,后者尚能残喘三两日,此为当日毙命,想是生理崩溃所至。二,水绿,鱼在水下偷情交欢,精卵散布,败坏水质,察觉时多半已晚——我的水平,离望闻问切、明察秋毫还差得远——鱼被粘稠的绿水慢慢“煮”死。三,急于换水,而繁殖季正值用水高峰,未及熟化将鱼放入,一遇生冷,鱼萎靡静伏,数日后,能捱过的渐有活力,捱不过的打漂等死,救无可救。四,对鱼甩没甩籽判断不清——多半也是水绿所致——喂食依旧,而交配过后的亲鱼消化系统失调,饱食后便有烂肠之虞。
故而,伺候亲鱼如伺候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来不得半点差池。鱼书里,多把繁殖季的亲鱼护理单列一章,手法无非清绿水,忌生冷,晒阳,少食等。而鱼照死。常闻鱼场有亲鱼甩籽后全军覆没的霉运,更有鱼场将打籽后的亲鱼匆忙甩卖,嫁祸下家。最可怜的,还是鱼儿。
眼见着繁殖季过半儿,亲鱼三三两两折了几尾,心里却无多少顿挫,预料之中的事。若说收获,则其一,日后用苔水养鱼,水清澈,看鱼真切,下药有准,且见效快。绿水,太费心力,弄不过来。其二,见鱼开追,则用人工受精法,挤净精卵,一来不会在养器里搅和,二来“泄欲”后的亲鱼老实,省了体力。至于精卵,要则留,不要倒掉,没什么舍不得。如是,后期交配的几对,体况还不错。
关于自然交配与人工授精的区别,伊东先生在《鱼的交配》里讲得透彻。自然交配后,需持续减少食量,在淡茶汤似的绿水中静养,5-7天换水一次,老水:新水=1:5;人工授精后,只在当天停食,次日后充分与饵,新水饲养,3-5天换水一次,亦全用新水。自然交配,两次产卵间隔为一周,而人工授精为两周。只是,一个繁殖季,自然交配以两次为宜,而人工授精可达四次之多。个中原因,不言自明。
有一点我却做不到:雄鱼雌鱼分开饲养。我这儿品种多,将不同品种不同习性不同样态而同一性别的鱼交杂饲养,我受不了那个乱,且鱼只间的交差感染也不得不防。赶明儿,等我专养王字虎头和皮球珠子,自会将雌雄分池——也不怕它们月夜逾墙,哈——看着舒服,也是正路。
就这般,让闹春的鱼儿闹得心神不宁,竟也接了大大小小四五盆籽。其中两盆,本想一倒了之,待鱼精卵喷涌,却又不舍。要说这春阳可够给力,连接数日晴照,每日里千百眼点黑在盆底,密密麻麻。可惜,冻了一年的丰年虾卵孵化率几近为零,只能煮鸡蛋、点蛋黄应急。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搞到活水蚤才是正理!人说水蚤是鱼苗儿的母乳,要我说,没这母乳我这当“鱼爸”的就得活活累死。无奈平日朝九晚五,哪有工夫儿去鱼市买虫,更别提到运河边上捞虫啦。情急之下,试探着给卖虫的老伯拨通电话:“您早晨去东边捞虫,回来能不能到我们小区门口停一下,我准6点前就等着您,一次买二三十块钱的,行不……”,“好吧,那我就为你兜一小圈……”哈哈,靠谱!
有生,有死;有懊丧,有愉悦,这就是生活。正如《工作与时日》所教谕的:只有劳作,只有按着自然节律勤勉地劳作,神明才会给你“公正”的报偿。劳作,牺牲,如其所是。我向往古希腊之自然的公正,自然的清明,一如向往地中海明澈的在橄榄枝叶上闪耀起舞的阳光——正是这阳光的飞梭让古希腊人编织出无比瑰丽而芳醇的诗篇,且看——
“北风越过马群遍地的色雷斯,吹到广阔的大海上,搅得海水汹涌翻滚,所到之处,大地森林发出吼声,山谷中枝繁叶茂的高大橡树和粗壮的松树连根拔起,倒在丰产的大地上……寒光使老年人冷得缩成一团,但却冻不了娇嫩的少女,她们呆在屋里,依偎着亲爱的妈妈,还不知道金色女神阿佛洛狄特所做的事情: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她洗完柔软的身体,涂上橄榄香油,躺在室内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这时候乌贼鱼正畏缩在自己没有生火的屋里或没有欢乐的家里,啃咬自己的脚尖……”
这是地中海的勒那昂月,阳历一月二月间。顺便说一句,我在这个译本里,只找到“虚弱”,没找到“多情”:“山羊最肥,葡萄洒最美,妇女最放荡,男人最虚弱。”商务版,译得够“放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