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槃“鱼”事 上回说到屠隆。我是先知有撰《金鱼品》的屠隆，后知有撰《娑罗馆清言》、《续娑罗馆清言》的屠隆。日前购得一册“清言”合集，翻读一二，典型的明清文人励志小品，相类的还有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张潮的《幽梦影》等。并不太喜欢。
也怪，中国古文，自先秦、《史记》雄峰奇崛，而后竟一路走低，偶有波澜跌宕，论气象终难望项背。陈传席先生有妙语：“先秦两汉之文，皆志在宇宙、天下……唐人之文尚能继踵前贤。先秦之文如海洋之莫测，唐文如江河之奔腾……宋人之文志多在一院一寺，大者亦不过一山一水而已……明人之文志仅在一室一斋而已……唐人以天下为花园，清人以花园为天下，故清文亦如之。”
从天下到花园，说到底是人的气象小了。传席先生说“江河日下，池水将涸”，我想是参赞宇宙造化的原创力，日衰而难返。恣肆汪洋，一变而为壶中日月，于文章上，便是型范日多，格局日小——前日重读姚鼐《登泰山记》，惊觉其中小学生作文的套路。难怪陈平原先生讲，桐城派把“教书匠”当祖师爷，造出个“新八股”也不足为怪。而平原先生推崇的全祖望，其《梅花岭记》我追读一遍，也觉鸡肋，远不如《刺客列传》过瘾。
再看《清言》，骈四俪六，却也工整。“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鸟啼花落，无人亦是悠然”，好！“道上红尘，江中白浪，饶他南面百城；花间明月，松下凉风，输我北窗一枕。”好！……这等词句读多了，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生活特雅致，情操特高洁，精神特超迈，人生特无憾？错！
错在哪儿？或谓“形式之迷幻”。借用西方语言哲学的说法，人活在语言之中，而这四六句的排列，让我不知如何“相称”于世界。万物并作，万象纷纭，从物质到精神，从自然到人文，岂是“对仗”可以洞彻？即使康德仰望的星空，秩序何等庄严，而其运行的“道德律”，亦非“对偶”，而是“走奇”。沉醉于形式之机巧，易无视世界之真实；而直面世界之真实，何如沉醉于形式之“迷幻”——这是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文人深入骨髓的病。
自适，自得，自足，自乐……窃以为，中国的哲学是以个体生命存在的时空为幅度（限度）的。若说过好一辈子，这《清言》自是好方子，而超出一辈子的事，如普世价值之广播、民主政治之建构，这“乐感”文化便显得底力不足。鲁迅讲：铁屋子里的人，你唤醒他，让他清醒于穷尽一生闷在铁屋里的苦，何苦？于是，我们更易就范于“人性”，回到自己的铁屋子——待久了，还恍觉是座后花园。
“玩”，便是这后花园里的戏。前日博文写到，“读史鉴今，可知玩上越精致，民族之气量就越狭小。时下玩花鸟，玩古董，玩人，玩物……不过是历史轮回，新瓶旧酒。”对于玩鱼，我一向存着犹疑。玩吧，终究归于“丧志”，还要听有文化没文化的扯dan；不玩吧，又觉无事可做，动辄给扣上“不懂生活”的帽子——无解。
扯得有些远。《金鱼品》，出自屠隆另一部书《考槃余事》。《诗经·卫风》：“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矢弗谖……”“考槃”之意，一说是敲木盘，一说是筑木屋，无论奏乐还是盖房，都在言隐士高洁之志。想屠隆少以文名，才称一时，三十四岁任县令，四十一岁入礼部，正欲振翮高翔之际，突遭诬陷，削藉罢官，人生如苍鹰折翅，胸中块垒绝非几杯酒浇得灭的。于是，参佛悟道，写就《清言》两部，另有《栖真集》、《鸿苞集》数种；“余事”，便记些书画纸砚、花鸟鱼虫，《金鱼品》，正是《考槃余事》的最末一篇。
再读《金鱼品》，四五百字，可圈可点处颇多。如“顾品有妍媸，而谓巧在配啸者，又不可尽非之也。惟人好尚，与时迁变”，可知自古金鱼变化万端，而以人之喜好为转移。 “如蓝鱼、水晶鱼，自是陂塘中物，知鱼者所不道也”一句，正可与时下鱼友的求“蓝”若渴相对照。鱼无常态，人无常性；卓然弄潮者，回头看，多不过随波逐浪罢了。
又，“至于花鱼，俗子目为癞，不知神品都出是花鱼，将来变幻可胜纪哉”，此处的“花鱼”，当指红白花色分布无端者。蒋在雝《朱鱼谱》，列有“七星剑”、“九连环”、“白马金鞍”、“麒麟斑”、“雪里托枪”、日午当庭塔影圆”等红白变幻者凡数十种，满目琳琅，天花乱坠。而窃以为，若以此“执象而求”，甚而穿凿附会，不免失于无趣。于红白，我更喜不拘一格，随意点染，可遇而不可求，方是最着迷的样态。
于此，屠隆似与我颇有会心。“而红头种类竟属庸板矣。第眼虽贵于红凸，然必泥此，无全鱼矣。”“庸板”一词，尤好。我常觉鹤顶红有俗态，以至鹅头红也不如王字虎来得浑朴。红白者，或极简如“猩猩”，或极繁如“花鱼”，才更令人过目难忘。
写到此处，不觉失笑。想屠隆苦酿一生的心经，于我却是寡淡无味，记鱼的支言片语，却让我甘之若饴。可知我冥顽不灵的脑袋，是没得救了。而清言易得，好鱼难求。结尾处，屠隆又忍不住“议论”一句：“夫鱼，一虫类也，而好尚每异，世风之华实，兹非一验与。”白云苍狗。而我，站在十九层楼的露台上，看着清洌见底的池水，水中迟缓的感知着早春暖意的鱼儿，心底里，已装不下那许多的世风沉浮。
只是，仍每每感叹造化之“走奇”：这浏亮的水色竟得自肮脏的滤棉，这瑰奇的生灵竟生着静默的口舌……活得越久，越相信石头里才有爱神，细节处才有上帝——于作文，则是抒情不如议论，议论不如记叙；脑袋不如眼睛，眼睛不如手指。
清理完鱼槽，搬张凳子，地上铺张报纸，趁着晌午煦暖的阳光敲松子，吃。一粒，一粒……最好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