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前文写到的宇野仁松。《兰寿花传》里那篇“对谈：宇野仁松老师和兰寿”，我读过多遍，每次都为宇野先生的睿智、通达、洒脱、幽默所折服。宇野论鱼与协会系殊为不同，列举一二，相映成趣——
你看，协会系成天介这赛那赛的忙得不亦乐乎，宇野却说“参赛只一天，金鱼是每天”，“比赛成为中心的话，重心（指做鱼）就会偏了吧”；协会系成天介拿着品评标准道貌岸然，宇野却说：“还是要回到初心（注：初学，入门时的那种没有被条例概念所拘束的心境）啊。好的鱼女人和小孩子也能看的出来”——让协会系的裁判大人们脸往哪儿搁？协会系成天介要当打铁匠，一门心思对鱼千锤百炼，宇野却像个烟波钓徒——做鱼，贵乎“顺其自然”：“饲养方法不能太辛苦，否则不会持久的”，“我行我素，用自己的方法就好”。
这诸般不同，只因一派的祖师爷是“制鱼匠”（石川宗家本是鱼商），一派则是陶艺家，功利与审美、世俗与超世的分野，打源头便有了定数。虽然在日本，“匠”字素无贬意，卓越者更被誉为“人间国宝”，但对照“匠者”与“艺者”的访谈，我不能不承认，对宇野先生的境界更为心向往之——亦如我不能不承认，对协会鱼的型制更青睐有加。
说到底，是宇野言谈间的老庄意契合了我的心性。“道法自然”，是中国哲学的堂奥所在，也是中国美学的众妙之门，涵泳于东方艺境的人，对此多不陌生。而愚钝如我，却常困惑于“自然”的解读：如果“自然”，指的是事物本然的存在方式或状态，那么金鱼——这种人造的“活”的艺术品——它的“自然”又是什么呢？
在我看来，金鱼可算作这世上最尴尬的生物了，它的“天命”，便是在“自然”与“不自然”间左右彷徨。说其“自然”，因它是个“活”的；“活”的，便逃不脱自然界的运行规律，比如阴晴圆缺，比如生老病死，落在中国语境里，便是“阴阳”。也因此，自古养鱼的论述，大体离不开“春、夏、秋、冬”四章，如拙园老人《虫鱼雅集》，便有“四时养鱼说”：“春乃发生万物之候……夏乃郁郁炎蒸之象……秋乃萧疏收敛之时……冬乃天地闭塞之际”，继而阐述各个时节的饲鱼要领，其路径，仍是以自然之性体悟金鱼之性，以金鱼之性应和自然之性，或可谓“天鱼合一”。个中门道，庄稼地里的农妇更能说得在行。
而金鱼，又诚然是“不自然”的，打从它的老祖宗被人从江湖挪到盆池中的那天起，它便和“自然”有了隔阂。因为人，是要与“天公”试比高的。即如饲水，水质便有清水、绿水，清绿水、老绿水之分，换水又有兑水与翻盆之别，更会因季节不同，而对兑水的比例、翻盆的周期作出细致安排，试问，大自然哪有这般讲究？手法运用不同，目的自有不同，清水做尾，绿水做色，新水促生长，老水保体质……归根结底，是要做出养者心中的“艺术品”。换言之，只要“人”有创造欲，便不会有“鱼”的“自然”。这一点，即使宇野仁松也无法规避，譬如他标志性的“累代繁殖”，在自然界也算是“一重罪”吧。
那么，什么是金鱼的“自然而然”？我们又如何“顺其自然”？如果有金鱼的“自然”，那定然也是在“不自然”中求得的“自然”，一如现代建筑，即使抱着回归自然的理念，择居于山林溪涧之中，也不会再搭个树窝鸟巢什么的，它一定要有新的材质和构思。
依笔者之见，养鱼，便是人的创造意志与鱼的自然本性博弈而至新的平衡的过程。犹记繁殖季挑苗子，成千上万，从晨到昏，起初是一条条筛，往后是一捞捞过，匆匆扫过一遍，不合眼的便整捞子扔掉。呜呼，“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那一刻，人恍惚有了“天地”的感觉，却不知，我们所做的工作不过是“选择”，而非“创造”。到针苗，又要24小时拿丰年虾催着，让小鱼吃到“傻”吃到不动窝为止，只为给它打下一副好骨架。你觉得你的手法多么NB，却不知，小鱼不过是在释放自己“自然”的潜能，来满足你创造的欲念，而一旦你的手法超越了鱼“自然”的底线——比如把这填鸭式的喂法延续半年以上——小鱼便会以死亡来抗拒。这般角力，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心动魄。
由此说开去，我们便回到了那个永恒的命题：人，如何与自然相处？就养鱼而言，则是如何在人的创造意志与鱼的自然本性间，掌握一个度。而这个度，我以为在养鱼的范式中已然存在了，那便是“鱼”与“人”的中介——“水”。
“养鱼先养水”，这是入门的口头禅，而我对它的领悟，却得于偶然。一次鱼病，屡治不愈，特向一养鱼前辈请教。前辈听了我的描述，说了一句：“金鱼是温和的鱼，你的手法太猛了。”一语点醒梦中人：金鱼是温和的，不正得之于水性吗？想古人把江湖之水拘于盆池之中，取的正是水之静柔，静柔之水育静柔之鱼，知水性方能知鱼性，这才是养鱼“上手”的切入点吧。
由水之性，又有“上善若水”。这似乎已是家常语，而我对它的领悟，却得于日前所见的一篇报道：《生命的答案，水知道》。文中说，日本博士江本胜等，多年以高速摄影技术观察水的结晶，发现当人向水传递“善良、感谢、神圣”等美好讯息时，水会结晶成美丽的图形，而若传递“怨恨、痛苦、焦躁”等不良讯息，水的结晶便会呈现离散丑陋的形状。神乎其神！我把此文转贴到博客，有博友笑言：“在鱼池都挂上‘你好漂亮哦’的符，几个月下来鱼就会变成最漂亮的啦。”而我，却是宁可信其有的。回想与鱼厮守的经历，每每鱼体况不佳，皆起因于我的心境败坏，或浮燥，或抑郁，或轻狂，或倦怠。或许，是池中之水传递了我的负面信息，“鱼在水中，冷暖自知”，总比我们想像得更富灵性。
进而推想，水，是“自然”之神派往人间的信使吧，古人讲“天人合一”，这水，便是在天、人、鱼之间构筑和谐的“灵媒”。水如镜，水中之鱼便是水外之人，人心鱼心映鉴的是天地之心。由此，那句“养鱼养心”似乎也有了着落。
写到这儿，我忍不住要亮出自己的底牌了——饲育金鱼，我以为是最能体味人生况味的一件事情，只因世间万物，我找不出如金鱼般与人息息相通的生灵。于内心深处，我觉得鱼是“苦”的，望着池中之鱼，想着它从卵到孵化从发育到变形以至悦人心眼，劫波万重，是多么地为难自己。于内心深处，我觉得人亦是“苦”的：“人生而自由，而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枷锁是人自设的，只因偷吃了“苹果”，失了“乐园”——而最终，人依然要归于尘土，归于自然的怀抱。因此，我更愿将金鱼视为人生的隐喻。鱼与人同，你在池中养了一尾鱼，正如天地间养了一个你；你在池边扮演造物主的角色，却不知，另一个造物主正在天上看着你；你让鱼儿脱去“自然”游入“自由”，却不知，人的创造自由不过是自然意志的时间记忆。呜呼，幸而有水，幸而有水……
而扣上底牌，我想说：养金鱼，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后记：禅家说人生有三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用在金鱼上大抵也是没错的：“无标准——农产品；有标准——工艺品；超标准——艺术品”。中国如今把“金鱼”定位在“农产品”——正经名叫“休闲渔业”——谈艺术本有些奢侈。好在江山广阔，遍地风流，时不时总能游出几尾“天外飞仙”，是谓“艺术”不死。
又，艺术讲天赋。古人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下也’，我倒觉得自己离“学而不知者”更近些。这篇《金鱼艺术三题》，算是对几年间所思所想的归整，看鱼非鱼，看水非水。不揣冒昧，只因爱鱼成痴；抛砖引玉，但待诸君高论。
C2.宇野系卓越的狮子头型兰寿。（自中国兰寿网）
C3.日本六鳞地金。据说养者为使色分布齐整，不惜剥去原鳞，生鳞后，再以梅蜡点染让鳞质变得更白。这种做法，我认为也是失度的。（自《金鱼传承》）
C4.中国也玩十二红，但要求是天然的。以前出十二红蝶尾，现在又见十二红琉金。
C5.秋阳下，一盆鹅头红小苗，看得人如痴如醉。
C6.一盆王字虎小苗。水色融尽天色，鱼影人影幽然。
C7.“水
”对人传递的不同信息所作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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