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半”景物略 “朝闻道,夕死可矣”,这话于情于理是说得过的。而心里终有不甘,只因生命只此一次,死了便不能再做想做的事情。眼看着龙年除夕这般过去,并不期待方舟的神话,毕竟,庸常的日子最难消受。
三十六岁时,写过《人生过半》,如果老天开眼,今年再说“过半”,也不算矫情。而与时光争短长,便愈透出蝼蚁的卑微。这点尊严我还是有的,只是心底终不免惶然——下半辈子,似乎也要混沌着眨眼过去了。
过往一年,如果说有些进步,便是愈发明了自己的无知。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知晓的,便是自己一无所知。”这话之绕口,似乎喻示着人生本就是个圈套——明知难逃一死,竟还这般踌躇地活着。而踌躇,很多时候是懂得了吝啬。譬如,少读鸡零狗碎的书——虽然不乏鸡零狗碎的趣味,但读多了,便会落个一地鸡毛。新近颇买了些古典的集子——本该二十年前通读的,临近不惑,却还在补课。
搂草打兔子,在古籍中偶尔发现有关金鱼的记述。手头这本《帝京景物略》里,便有一篇《金鱼池》,说的正是老北京的“鱼窝子”。且录一段:
“鱼之种,深赤曰金,莹白曰银,雪质墨章,赤质黄章,曰玳瑁。其鱼金,贵乎其银周之,其鱼银,贵乎其金周之,而别以管若箍。管者,鬣下而尾上,周其身者也。箍者,不及鬣,周其尾者也。鱼有异种者,白而朱其额曰鹤珠,朱而白其脊曰银鞍,朱脊而白点七曰七星,白脊而朱画八曰八卦。有虾种者,银目、金目、双环、四尾之属……”
这段话,头句读懂了;第二三四句,似懂非懂。第五句,最有兴味。刘侗,竟陵派代表人物,生卒年:1597-1636,可知鹤顶红鱼至迟在1636年便已问世。傅毅远、伍惠生《中国金鱼名录》,将鹤顶红诞生年份定在1960年,推后三百余年,不知是何道理。又,“银鞍”、“七星”、“八卦”,可知时人玩鱼之讲究,与康熙年间蒋在雝《朱鱼谱》相参看,叹为观止,而年代亦提前了数十年。第六句,“有虾种者”,当指蛋种,而“银目、金目……”,不知特指蛋种中哪一分支,只能任由猜想去了。
呜呼,“吾生有涯,而知也无涯”。想那水中鳞物,悠游于历史烟波,空中翻浪,忽而幽隐无痕,让人徒生浩茫之感。而人,眼睁睁看着岁月将尽,似有切肤之真,实为水月之幻,以至心路渐成迷途,却只怪自己老眼昏花,以为自然规律使然。可悲可叹。
说回第二三四句。大致在讲:红鱼以白色环饰为贵,白鱼以红色环饰为贵。所不同的是,这玉带在胸鳍与尾鳍之间(鬣者,鱼颔旁小鳍),名“管”;这朱带却是胸鳍以下连同尾鳍全披红色,名“箍”。这么个译法心里总会打鼓,还望有兴趣的朋友指教一二。
如此咬文嚼字,于我本是奢侈的。自幼家境贫薄,父母是不折不扣的“无产阶级”,祖上留下的长物,或许只有离开莆田老家时塞进行李箱里的一捧故土,用布包好,说是在外遇水土不服,拈出一撮儿沏着喝。故而,于我打小儿的记忆里,便没有“玩物”的影子,若有,也是“野玩”,逮蛐蛐,钓青蛙,掏螃蟹……拜家乡的青山绿水所赐——我生在宜昌,长在京城,一别三十余年,总觉血管里流淌的还是天际悠悠的长江水。
“玩物”,毕竟是温饱之后的事,无需大富大贵,却也不可衣食无着。痴顽如张宗子,“好精舍,发美婢,好娈童,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可饿得眼冒鬼火,也要梦忆陶庵,寻梦西湖——呜呼!不世之才,心底自会映得出天机的云色。而平常如我辈,则更愿混迹于十里河花鸟鱼市,谈笑引水卖浆之徒,逐浪市井俚俗的生趣。只是偶尔,会想起耄耋之年的父亲——这头为革命事业辛苦耕作的老黄牛——一辈子,也没在自家的晾衣架上,挂一只唱夏吟秋的蝈蝈笼。
而我,却是玩鱼成癖。这多少有些荒诞,且不说为躲逃父亲上纲上线的目光,曾怎般的如履薄冰,就说自己,不也曾做着激扬文字、挥斥方逎的梦吗,不也曾动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视寻常如无物吗?幸好,梦是要醒的;诗意,也是要穿进鞋里磨出足茧的。回头望,我自无悔于这一轮回的“丧志”,且以为,这天光云影鳞物间,正有长久的熨贴的诗意。
读阿城《闲话闲说》:“以平常心论,所谓中国文化,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一部《道德经》,的确讲到哲学,但大部分是讲治理世俗,‘治大国若烹小鲜’,煎小鱼儿常翻动就会烂不成形,社会理想则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衣,食,住都要好,‘行’,因为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不提,但要有‘世俗’可享乐。”
人生过半,日渐懂了世俗,便有了“接地气”的心念,在所谓的“雅”与“俗”间,不觉放下了执着。于此,阿城也讲得好:“中国读书人对世俗的迷恋把玩,是有传统的,而且不断地将所谓‘雅’带向俗世,将所谓‘俗’弄成‘雅’,俗到极时便是雅,雅至极处亦为俗……”这也便是我的书架上,新近会多出《帝京景物略》这类“世俗”之书的缘故,再如《东京梦华录》、《板桥杂记》、《洛阳伽蓝记》、《扬州画舫录》……说白了,便是五谷杂粮欠吃久了,气虚骨弱,急需回炉。
忽而记起大学时代,一伙儿文艺2B青年追看“存在主义”,一人言:林子的梦想,就是到老了在街边摆地摊儿,卖“小金鱼”,读海德格尔。满座哄然。
那哥们儿,其时正读《世说新语》。或许是一句“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任诞篇》,王孝伯言),让众人有了“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的NB劲儿。弹指小二十年,嬴秦都够灭了,而我只想安心把鱼养好,得空写写鱼儿,相信“肯写这些,写好这些,靠的是好性情”。(《闲话闲说》)
下次得空,再读一读屠隆。《中国金鱼文化》里所收文献,首篇即是他的《金鱼品》。屠隆这名儿起得好,斩虎屠龙,有气势,而金鱼于他,实在也只是搂草打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