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2.福州业者引进日寿后,通过杂交选育,做出独具特色的黑兰寿。在观赏价值上,我以为并不逊于日寿。(yrj图)
世间万物,大凡入了人眼的,皆有标准。金鱼作为“活”的艺术品,自然有其审美标准。却有鱼友提出异议:金鱼品种繁多,变化多端,即是同一品种,也是形态万千,没有标准可套。此话听着口是心非,除非这鱼友是闭眼淘鱼——只要你在挑,心中定然藏着标准。又有鱼友说,挑我是当然要挑,但挑的标准是我自个儿的,各花入各眼嘛。说这话,有点儿像个土财主,一日兴起,诌了两句打油诗,便以为李杜不过尔尔:我觉得好就是好嘛。
本文所要讨论的,自然是公度性的标准。私人性的,交给“趣味无高下”便是。
网间对金鱼标准的讨论,似乎兴起于日寿的引介。拿出日本协会系的品评标准,头、身、尾、游姿、气质等等,条分缕析,排列下来,让我辈颇有鸿蒙初开之感。进而推论,有标准才有好鱼,有标准才有行业的发展,而中国金鱼之所以落伍乃至龉龊,便是因没有标准。最典型的当数国寿,和日寿相比,国寿被贬为堕落,而堕落的源头,便是日寿那套“圣经”在国内的废弛。由此,又引发国寿日寿孰高孰低的争论,于网间周期性泛滥,每每不上纲到民族恩仇,便收不了兵。
这些争论,我开初也介入其中。我对日寿只知皮相,对日本文化亦无深研,只是凭着对艺术的初涉,知道审美是文化的积淀,而文化是有民族的性情的。我尝试着写下《鱼乎?人乎?》、《动静之间》、《寿辩》等文字,希望作些探讨,但因自己不懂日文,亦不曾赴东瀛考察,所论多出于转译和推想,心下总觉得不够凿实。
近日有幸读到一本《别跟我说你懂日本》(王东著。书名很烂,归书商;文章上好,归作者:)),对日本文化的解析游刃有余,其中三篇文章,最有会心之感,涉及三个概念,曰:礼、型、匠——
关于礼:中国儒学仁重于礼,所以“对内在心性的主动塑造和追求远重于对外在规范的严格遵循和顺应。……日本则不然……所致力的是外在理性的建立,即对行为规范、姿态仪容等礼文细节的坚决确立和严厉执行,而并未去着重内在心性的塑造……”
“礼”反映在产品制造上,则是“型”:“型”——顾名思义,含有模式化、精确化和门类化的三大特点……“日本工业规格”就建立在对“型”的强调基础上,它使得工业制品具有统一而精确的品质,也给市场树立了讲求秩序的规范。
制“型”者为“匠”:中文里匠的含义,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褒贬评判,若说匠心独运,是对创作者别有巧思的赞扬,若说匠气匠笔,则是对创作僵化板滞、缺乏艺术性的批评……在日语中,虽然也有匠气这个词,但最主要的用法是匠人,属于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尊称。
读到这里,相信鱼友们会对日寿在中土引发的诸多辩难更有体会。而我所作文章,也基本绕不开这几点:礼数与心性、型制与气韵、匠气与匠心……归根结底,是中国文化与日本文化的不同,导致了中国金鱼审美(标准)与日本金鱼审美(标准)之不同。大陆与岛国毕竟是两番气象:同对雪月花,日本人多物哀之音,中国人多宇宙之浩叹;同样讲求“意境”,日本典型如茶道,一招一式诚惶诚恐,中国则浑然忘机,渺乎天地。推演到金鱼上,中国人玩的是“写意”,日本呢——至少以中国传统的审美眼光看,是近乎“刻意”的。
“写意”的核心,在形神关系的处理,形是鱼的外在标准,神是鱼的内在气韵。中国艺术讲究“以形写神”、“以神御形”,又有所谓“意在言外”、“得意忘言”,说得明了些,“标准”是为“气韵”存在的。
进而言之,问中国金鱼有没有、要不要标准,本是个伪命题。自古而今,从《朱砂鱼谱》到《虫鱼雅集》到《竹叶亭杂记》等等,历代金鱼文献中莫不有品鉴论述,再看《朱鱼谱》中对红白花色的称谓,满眼琳琅,让人叹为观止。至近代,徐金生《中国金鱼》对种鱼入格的阐述:“尾大而正,睛齐而称,体正而圆,口围而阔……”皆是标准。伍惠生、傅毅远在专著中,曾为“中国名贵金鱼评选标准”单辟一章,许祺源在《东方圣鱼》中,也作过“中国名贵金鱼评选标准初探”,说中国金鱼无标准,是数典忘祖。
问题出在标准的“度”。与日本金鱼标准相比,中国似乎有些粗叶大叶。比如评寿星头,特征一项达标者不过是“头、鳃、下腭部肉瘤如草莓状,发达宽大,呈‘王’纹,眼嘴凹入肉瘤内,游动或静止时,鱼体均平稳。寿星头背脊弓形光滑。(伍、傅著《中国金鱼》)”这确乎是在授人以柄,证明中国金鱼只是糙胚子、半成品,网间贬低国寿者,多是这个腔调。而此等逻辑,论造手表造数码相机或许成立,论到艺术,特别是“活”的艺术品,则另当别论。水中曼妙之精灵,岂可以几何衡量,中国艺术之“写意”,亦不可以绳墨测度——曾有鱼友拿黄金分割率向我论证日寿之美,回想起来,总不免哑然失笑。
依笔者之见,外在标准之宽疏,恰恰造就了中国金鱼意趣横生的洞天。因为标准适当放宽,给“写意”留下了“道舞空白(宗白华语)”之自由,也使创作者拥有了更广阔的驰骋个性的空间,直至达到“心与物游”、“随物赋形”的境界。老辈玩家刘景春先生曾说:“咱中国人玩鱼,讲究的就是一个写意。意境到了,气势到了,不必在形上做过多的拘泥”,深得个中三昧,实乃传统文化之沉酿。而观刘先生所育之鱼,所作之文,我们亦可知,“写意”绝非“随意”,因为凡追求艺术境界者,其对写“神”之“形”的把握,莫不丝丝入扣,妙到巅毫。笔者和一些金鱼老玩家聊天,常惊诧于其对金鱼的品玩考究非常,用心绝不逊于日本。只不过,那考究多是留给自个儿潜怀默想的,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你让他堂皇于纸面,反而坏了口味。
因此笔者认为,中国金鱼的妙处,正在标准的有无之间。白石老人有言:“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用在金鱼上,则“标准”便是“似”,“气韵”便是这“不似”,一条鱼,即使每个部件都有板有眼、合辙押韵,也未必能出“气韵”出“味道”,没有“不似”的地方喘气,最多是条“死鱼”。
当然,凡事福祸相倚,标准的模糊性也让中国金鱼泥沙俱下,鱼目混珠。一如那作打油诗的土财主,也可摇头晃脑:“诗无达诂嘛,谁能说我这诗做得不好。”好在艺术有它公正的尺度——时间。什么鱼,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多年之后仍让人怀想让人赞叹,便是经典。这经典积淀文化,潜移默化着人们的审美情趣,由此构成金鱼品评有形或无形的标准。笔者一再推重“经典玩家经典鱼”,便是这个缘由。
模糊性的另一坏处,是让偏好“写实”的朋友感到恼火,毕竟一条鱼的好赖没有规矩可循,品评或推销起来总会犯虚,而日寿的标准说,或可弥补缺憾。我不知日寿在中国的兴起是否隐性地有这原因,亦乐于见到国内对日寿的引介与借鉴,只是我更愿记住白石老人的话:“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如果你认同金鱼是艺术
B6.国寿在侧视弧度的完美程度上,常能胜日寿一筹。
B1.雕刻感十足的日本协会系兰寿,可视为“型”文化的杰作。(自日本金鱼杂志) B3.鱼友“随风”用日寿与国寿杂交做出的五花兰寿。做出自己心中的理想鱼,是玩鱼的乐趣所在。 (随风图)
B4.这幅图取名《合唱》,好在鱼与人的亲近劲儿。我感觉,中国金鱼的“格”是暖的,而日本金鱼的“格”是冷的。
B5.中国熊猫蝶尾的标准尚无定论,但玩鱼的都知道出众者恐怕不到千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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