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原作：缸多鱼少 第十章 前世今生
丁宏泽世代养鱼为生，一直生活得非常落魄。到他这一代父母早亡，更是穷得丁当响，可是丁宏泽十八岁娶亲，新娘阿朱是驻防八旗军的后裔，尽管那个时候祖宗的尸骸早就从草坟中落土为安，尽管光绪二十八年皇上颁布过满汉允许通婚的诏书，丁宏泽的亲事也还只能算是月老的一次即兴发挥。阿朱从见到丁宏泽的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了他，那个时候的丁宏泽还只是一个打着赤脚拎水罐的送鱼伙计，他甚至要兼着给街坊送水的差事才差不多填饱自己的肚子。而所有的财产也不过是河边上的三间破草棚而已。
丁宏泽的桃花运惹怒了半个城里的轻浮少年，天生丽质的阿朱很久以来一直是那帮人垂涎的目标。现在屈身下嫁卖鱼的伙计自然让人心理上不平衡。好在年景不太平，也没人真的为这事再去惹什么麻烦。骂几句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也就这么过去了。
阿朱不喜欢鱼，婚后的阿朱自己就是一条鱼。她安分地把自己囿养在三间草棚里，欢欢喜喜地打发着清贫的岁月。
那个时候丁宏泽对鱼的痴迷超越了一切，卖鱼和送水的钱几乎全贴补到了门前的几十个水塘里，一听说谁那儿有个珍稀点的鱼种，两只眼睛能冒出绿光来。阿朱只是在他侍弄鹤顶红的时候随口说了句小时候在父亲的一个同僚家里见过脊背光光的鹤顶红，丁宏泽立马就联想起了传说中的宫廷鹅头红。他放下手里的活计接着就要拉着阿朱去见识一下。凭着儿时的一点记忆阿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破败的宅院，兴致勃勃地敲完门里面的老人却谢绝会客。
丁宏泽不走，阿朱只好陪着。二次敲门，阿朱说出了自己父亲的名字。老人把门打开，阿朱的父亲曾经做过清庭驻防八旗军的佐领，和老人共事多年。听说是故人的女儿来访，老人赶紧把门打开，把阿朱让进来以后，接着就问起阿朱的父亲近况如何。阿朱只好照实相告父亲已经仙逝了，听到如此噩耗，老人欷歔不已。老人终身未娶，所以至今孑然一身。谈起旧时的岁月，依然难掩对旧友的怀恋之情。
好容易等老人追忆完旧事，丁宏泽小心翼翼地提起鹅头红。老人把两个人领到后院，和前院的破败比起来，后院更能体现旧日的风貌。四时花卉郁郁葱葱，廊下挂着鸟，缸里养着鱼，居然连市面上多时不见的蛐蛐也能听到叫声。
一见到鱼缸丁宏泽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鹅头红，只是那一眼，鹅头红就磁石一般地吸引住了他。体态丰臃，朱冠高耸，雪白的身子和血红的头瘤分明耀目，游动起来稳重端庄，如贵族一般保持着自己的风度。
谈起鹅头红老人又追记起了这个鱼的来历，那年地方驻防八旗军比赛骑射，老人万骑丛中脱颖而出得了第一。亲王听说非常高兴，特意把他招到京城献艺。赏赐的物品里除了金银花红就有几条鹅头红。老人捧回来好生伺候，一代一代繁衍了下来。所以这个鱼除了品种珍稀之外还是一种荣耀的象征。
有着这种来历丁宏泽自然不好贸然相求。阿朱看着丁宏泽痴迷的样子知道自己不张口是不行了，先是夸了几句老人当年的骁勇，接着话锋一转说：“真没想到这鱼和我们旗人一样有这么高贵的血统啊，没准还是皇宫里出来的呢。世伯能不能匀给侄女两条，看到它们我就能想起我们旗人当年的荣耀了。”
阿朱这么一说老人还真的不忍拒绝，可是看看丁宏泽再看看阿朱老人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沉吟片刻老人说：“你三天后来取吧，我挑几条送给世侄女。”
听到这句话两个人就差没跳起来了。三天后阿朱买了些时令的新鲜果品早早地登门，老人已经把鱼准备好了，是四条当年的小鱼，但从体型上看绝对有发展前途。把鱼和水一起舀进带来的盆里，丁宏泽环顾一下四周，依稀能感觉到老人清寒的生活，习惯性地去掏荷包，老人一个眼神打在丁宏泽的手上，丁宏泽似乎都能感觉到那种生生的疼痛。对带来的果品老人没说什么却留了下来，说了些希望常来走动之类的话端茶送客。两个人欢欢喜喜地把鱼捧回家，找了个最好的泥缸用老水养在里面。看到四条鱼在水里快活地游动，两个人从心里荡漾出幸福的笑来。
从体型上看，四条鱼是两雄两雌。到了来年春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四条鱼根本就不会追尾，尽管丁宏泽每天新鲜的鱼虫伺候着，从早春就开始观察，到晚春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把别的追尾的鱼放进去不管雌雄立马就没了动静，一点也不为其所动。
到了秋天还是没有动静，后来阿朱忍不住登门去听老人说了半天的旧事又讨了四条回来，八条鱼放到一块，谁知道还是一样的毛病。来年春天依旧恪守清规，不见任何亲热迹象。
那个时候阿朱结婚已经三年了，肚子里还是没有动静。邻居们已经在暗示丁宏泽该找个郎中给瞧瞧了。可是丁宏泽一点也不在乎，倒是这八条不孕的金鱼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有一天丁宏泽蹲到鱼缸跟前定定地去看八条鱼，突然发现有一条肚皮下面的鳞片稍稍有些异样。托到手里细看，松动的鳞片下面似乎有一个细小的针痕。丁宏泽从小摆弄金鱼，对金鱼的身体结构了如指掌。顺着针痕探下去，不正是鱼的性腺吗？八条金鱼一一看过都是如此，丁宏泽恍然大悟，八条金鱼的性腺都被破坏，实在是老人不愿意看到这个鱼品种流失刻意为之啊。
后来阿朱和丁宏泽又去看过老人几次，每次都会带一些自己做的糕饼之类的东西。每一次走进那套宅院，丁宏泽都能感觉到老人的家当在一点一点减少，最后剩下的只是必需的几件粗笨家具了。可是老人缸里的红虫却一天也不曾断过。
丁宏泽越来越可怜这位老人，对鹅头红的占有欲望也在一天一天减少。最后一次去是个秋天的下午，已经是深秋了，气候却反常得很，暖和得连件夹衣也穿不住。阿朱在后院里看了一下午的鱼，丁宏泽陪着老人谈了好几个时辰的金戈铁马，老人的兴致很好，讲到紧要处还忍不住吼了几嗓子，声如洪钟。
告辞的时候老人送出门来，似乎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丁宏泽和阿朱看着老人关上大门才往回走。走不多远是个卖瓷器的店铺，阿朱非要花一个月的口粮钱买一只青花瓷缸，怎么劝也不听。买了缸以后还让伙计盛上半缸水说看看漏不漏。这半缸水还不让倒掉，说当街倒掉就是倒掉了财路。没有办法丁宏泽只好给她雇了辆车，自己跟在后面回了家。
一回到家，阿朱把在缸里泡了半天的手伸到丁宏泽的鼻子跟前，长长的指甲上竟然粘着一小团亮晶晶的鱼卵。丁宏泽这才明白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指甲齐根剪下来，连那团鱼卵一起放在缸里，缸就放在床头上能照见阳光的地方。连夜里睡觉都用棉布包好。
苍天有眼，那团卵终于孵化了出来，一共十条。因为时已深秋，找不到合适的活饵，只好把养红虫的泥缸也挪到了屋里。历尽千辛万苦，总算熬到了春暖花开。
也就在这年春上听到了老人的死讯，据邻居们说半夜里老人的后院起了一场离奇的大火，火势冲天，邻居们的房屋却没有受到一丝牵连。大火过后，邻居们发现老人带走了后院里所有的活物。
再看留下来的十条鱼，丁宏泽竟然说不清自己是该悲伤还是欣喜。四目以对，两个人竟手抚鱼缸垂下泪来。
鹅头红就这么在丁宏泽手上传了下来，不多不少，一直保留着十尾的数目。阿朱在三十六岁那年意外地怀了孕，也正是这次意外的怀孕要了她的命。孩子难产，羊水淌干了，接生的婆子和丁宏泽一起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此后，丁宏泽手里一根银针超度过无数生命，却没有一条鱼是因为缺氧窒息而死。
|
